第九十六章_皇后命不久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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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六章

  华灯初上,长乐坊灯光璀璨,尤其是西南胭脂河边,檐垂水晶灯,廊悬流星盏,华光织成细密柔韧的网,似要将人牢牢网在其中,将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,彻底堕落为声色的猎物。

  这其中最为靡靡夭夭的,是一座精致秀雅的院落,风动绡帘,银铃叮叮,粉艳的琉璃灯,比不上美人的雪肌玉肤,银铃清脆,也远不如美人的莺声燕语来得动听。美景美人,让人沉溺其中,乐而忘忧,所以这处销金窟就唤作忘忧馆。

  薛定倾选了楼上一处靠河的屋子,已经在此地沉迷了数日,他并不要女妓服侍,将人都轰了出去,白日醉卧软塌,夜来便斜靠在窗台上,望着楼下绵延开来的灯火,两岸的灯光映照得这一段河面也泛出粉色,仿佛当真是流淌着一河胭脂,说不出的暧昧黏腻,缠绵婉转的丝竹不知从何处悠悠而来,各色脂粉香萦绕鼻端,周围不时传来猜枚行令、取悦承欢的声音,热闹欢愉得不堪,当真是处销魂蚀骨的所在。

  虽身在寻欢所,他却对这些男欢女爱毫无兴趣,可惜如今的上京城里,波澜诡谲,处处惊心,思来想去,竟唯有这烟花之地才能将心防卸下片刻,得些清净。抬起一腿搭在楼下翘起的飞檐上,手中执了一只酒壶,漫不经心地灌了一口酒。抬起头看了眼天。

  夏夜的月亮还未升起,静谧黑蓝的北天天幕上,一颗灿亮的星熠熠生辉。时间流转,天上斗转星移,唯有它,仿佛是一颗牢牢钉在天上的钉子,从不会改变自己的位置。稍远的地方,七颗星辰组成一个巨大的斗,无论多少岁月,总是围绕在那颗星辰的周围,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旋转,永不会离弃。

  “上京来的小傻子,你记住了,这个星就叫北极星,它一直都在北天上不会移动,你以后要是再迷路了,只要抬头找到它就能分辨方向,也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。”

  多年前那个寒凉的深夜,黑漆的城郊荒原,他伤痕累累地半趴在马上,因为大半天水米未进,早已饿得头昏眼花,几乎抓不住马鞍,但身上那一条条皮开肉绽的伤口带来的剧痛,让他连昏厥都成了奢侈,听到这话,并没有理会其中的内容,而是抬起眼,带着几分森冷的戾气质问对方:“为什么要来救我?”

  同样狼狈的少女一手举着火把,一手牵着缰绳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侧前方,听到这声责问,以为对方要兴师问罪,心虚极了,她视线乱飘,胡乱咳了几声:“我不是存心把你装麻袋扔城外的,不过是瞧你平日不正眼看人,太可恨,想给你点教训而已,谁晓得这么大个人居然不会认路。你个倒霉蛋走反方向往北方大漠深处去了不说,竟然还遇到狼群,早知道要费这么大力气找你,小爷才不会干这蠢事呢……”明明语气里满是歉意,却还要嘴硬一把,说话间察觉脸上有些痛痒,就反手抹了一把,结果一手鲜红,原来是额角的伤口绽开,鲜血又流了下来,被她自己抹红了半张脸,看起来狰狞可怖,又莫名有几分可笑。

  找到薛定倾的时候他正被六七条野狼围攻,为了救他,她立刻跳下马拔出刀冲进了狼群,但即便自幼习武,此时也不过只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女,恶斗之下险些搭上自己一条小命,胜得极其惨烈,满身是伤不说,左胳膊上还连皮带肉被撕咬下一块,血肉模糊。

  年少的薛定倾深深看了眼她脸上身上的血迹和胡乱包扎的左手臂,胸口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,他挪开脸,低声道:“你不该来的。”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不讨方家人喜欢,京城里的勋贵们忌惮方帅日益增长的威望和实力,便用尽了手段要往边关插钉子,像他这样武贵之家的子弟被送来边关担任武职,美其名曰为家国分忧,但一个不懂兵法战术的十来岁少年能分什么忧呢?充其量不过是上京人的眼线和棋子罢了。若能成器,日后便能分方家军权,若没那本事,也不过沦为弃子而已,并不可惜。

  “为什么不该来?是我害你落难,自然要救你。若救不出来,就该死在一处。”少女瞪大眼,斩钉截铁地说着惊心动魄的话,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
  薛定倾心头剧震,睁大眼死死盯向对方。这是人生中第一次,真的有人愿意豁出命来护他。她不但这么说,也已经这么做了。她没有骗他。

  少女被他杀气腾腾的目光吓了一跳,险些一火把敲过去,但瞥了眼他满身的伤口,又泄了气,垮着肩膀道,“归根到底都是我的错,是我对不住你。这几日我爹不在家,家里只有我二哥,你去我家养伤吧,我给你端茶倒水上药来赔罪。”高大的城门遥遥在望,城墙上星星点点的火把闪烁在夜空中,他们已经彻底安全了,或许是想到父亲不在,暂时不会挨罚,她又开心起来,欢快地拽着缰绳往前大步走,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
  薛定倾激荡的心绪还未平复,就被她拖着颠簸,险些从马上掉下来,他顾不得多说什么,只来得及问一句:“是哪颗?”

  少女疑惑地回头:“什么?”

  “你说的,不会迷路的星星。”

  少女欢喜一笑,眉眼舒展开来,黑亮的眼反射着火把的光,仿佛有星辰落入眼中。她抬起左手,再度指向了北天:“就是那颗。认真记好了,包你以后再不会走错路。”

  薛定倾的视线顺着她的手臂、手指直到苍穹之上,一颗明星灿烂生辉,仿佛比日月都耀眼夺目。

  原来这就是北极星。他默默将它刻在脑海里。

  之后,在北漠行军的无数个夜里,他总是习惯地抬头依靠这颗星寻找自己的方向,就像他无数次将她的背影作为自己前进的方向。

  他曾经笃定地以为,她将是他生命里永远的北辰星。却不料,突如其来,他的星星落入了别人的手中。

  薛定倾一咬牙,又狠狠灌了一大口酒,但是这秦楼楚馆的酒太过绵软轻薄,仿佛轻纱拂过喉管,远不如浓烈激昂的烧刀子,一口下去火辣辣直通胃肠。事事不顺,连酒都这么不如意。

  恍惚中,耳边仿佛又传来王妙渝银铃般的笑声,“表哥你还不知道吧,如今皇后连椒房殿都不回了,就住在紫宸殿里,与皇帝一道起居。帝后鹣鲽情深,真是羡煞旁人呢。”

  “住口!”

  薛定倾勃然大怒,猛然将酒壶惯在地下,玉白的瓷壶四分五裂,酒香四散开来,盖过了屋内过于浓烈的胭脂甜香。

  四周瞬间一静,只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喘息声。他茫然四顾,见房中空无一人,这才回过神来,颓然往后靠回窗框,合上了眼。

  这时,隔壁窗口突然飘来一声愤愤不平的怒骂:“都怪许侍郎害我全家!”

  旁边立刻有人不悦提醒:“王生,慎言!”

  薛定倾警觉地睁开眼,瞬间收敛了满身颓丧疲惫,又恢复往日那冰霜般冷漠的模样。

  不知是谁,语带疑惑地问了一句:“正是呢,王涣,你家出事之时许大人才在江南落水失踪,连人都找不到,此事与他有什么关系?这等话语你还是别说了,免得惹祸上身。”

  王涣乃王康次子,虽只是个没官职的纨绔子弟,但当日父兄显赫之时,上至宰相,下至芝麻官,都要恭维他一句王二公子,如今没了倚仗,便只剩冷冰冰居高临下一句王生了,他心里发寒,更加冷笑不止:“有何不敢言的?家父家兄如今身陷囹圄,马上就要流放,家产也早被抄没一空,我孑然一身,还有什么好怕的?”他斜睨了一眼对面主宾席上的许秉臣,仇人见面分外眼红,“区区的生员身份早被礼部撸了去,实在当不起这个称呼。也着实比不上许大人这般的大忠臣,身为帝师,更为皇家出生入死,为了拖我家下水,连你一条老命都豁出去不要。现下敌人终于落败,许大人如愿以偿立下大功,必然要加官进爵,家父的中书令想必已是你囊中之物。区区一介草民,身份卑微,还要求求许大人网开一面,饶过我一条贱命,不要赶尽杀绝呀。”

  当日钦差许秉臣在江南落水失踪之事传回京城,直接引发了朝堂上一系列动荡,最终的结果便是王康及党羽悉数落马。如今王康一党已树倒猢狲散,而许秉臣却完好无损回归京城,叫王涣怎么能不恨。他现下一个光身,光脚不怕穿鞋的,便由着性子当面讥讽起来。

  此日是休沐日,众臣皆闲,忘忧馆里新近出了几位精通书画的女妓,礼部尚书听闻许秉臣最喜书法,正有心与他拉关系,便以赏鉴书法为名邀他来此一聚,另还请了不少有才名的同僚下属,美其名曰雅集。许秉臣本不想来此风月之所,但他性好书法,听闻其中一位女妓写得一手卫夫人体,正中下怀,忍不住前来一探究竟,因地位特殊,被众星捧月奉入主座,原本他正抚须赏鉴字幅,冷不丁被王涣当着众人好一番嘲讽,感受到厅内诸人若有若无的视线,老脸涨得赤红,怒火中烧地斥骂道:“放肆!王涣,你一介罪臣之子,因皇上开恩才不曾降罪,竖子不但不知感恩,还在这里血口喷人,污蔑忠良。简直胆大包天!”

  他是翰林文人出身,为人本就不够圆滑,如今怒冲心头,只顾得上吹胡子瞪眼,一幅气急败环的模样,其实半点震慑不了对方。

  那之前出过声的恰是寿安郡主之夫吴二公子,他晃着纸扇,慢条斯理地劝道:“许侍郎说得是,王生,你不曾被降罪乃是上头开恩,要好好感恩戴德才行,何必还要给自己找麻烦,这般控诉一位朝廷重臣,当朝帝师,你可知道后果么?。”

  王涣轻蔑一笑,更加肆无忌惮:“许大人何必如此心虚。我虽是人臣,但更是人子,岂有看到父亲被人诬陷而无动于衷的?就是拼掉我这条性命不要,也要将你们的恶行揭发,让天下人看清你们的险恶居心!尔等费尽心思演一出死而复生的好戏,不就是为了扳倒家父么?!如今家父真的倒了台,空出来的中书令一职,继位者舍许大人其谁?许大人不妨说说,尊驾几时登位?也好让在座各位大人早些准备贺礼,免得失礼了呀。”

  钦差失踪的确是当日打破僵局的□□,天颜因此动怒,长信殿不得不缩手,王康便败如山倒。如今尘埃落地再回头去看整件事,却发现许秉臣其实并无损伤,王康却一败涂地,本就让人心中有些疑影,听了这话,更加怀疑了几分。

  察觉到众人渐渐变质的目光,微不可闻的窃窃私语,连几个女妓都目露疑色,许秉臣气得七窍生烟,当日王党猖狂,他南下的确是舍身为饵去犯险,落水也是当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,若非羽林卫暗中救护,恐怕早做了江南水鬼。分明是王党动手害人,但此刻落在王涣口中却成了自己故意演假戏陷害王康,这是何等的颠倒黑白,含血喷人,偏生许秉臣的投饵诱鱼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正当理由,无法当众剖白。他咬牙切齿,又气又急,一掌拍在桌案上:“无法无天!无法无天!来人,把这个污蔑朝廷命官的匪贼给我押下去!老夫要告御状,让皇上给我主持公道!”

  他气昏了头,说话有些颠三倒四。吴二公子却当了真,他叹口气,道:“许侍郎息怒,您贵为帝师,深得帝心,我等皆心知肚明,绝不会轻易听信王涣言语。况且如今夜深,为此事惊动圣人怕是不妥。”众人面面相觑,且不说如今正是黑夜,宫门已锁,便是没锁,这事情说小也小,其实只是口舌之事,并非家国大事,若因这点小事就大张旗鼓闹上御前,委实太小题大做。况且王涣不过一介白身,许秉臣贵为朝廷重臣,当真犯不着用这么重的手段去对付他。这也太不懂分寸了。

  眼见事情沸沸扬扬,做东的礼部郑尚书担心不好收拾,忙站出来打圆场:“他一个破落户,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混进来的,借机胡乱攀扯,其心可诛!若不看长信慈宁两殿面上,我必要代许大人重罚你!人呢,还不来人把这蠢物给我轰出去。”

  他的随从领着几个狎司匆匆赶来,推推搡搡把王涣往门外赶。王涣养尊处优惯了,没什么气力,两三下就被裹挟着往外去,他还不死心,在门口死死抱住廊柱,口中骂道:“许秉臣,老匹夫,别以为自己立下大功就是肱骨了,我呸,你当真觉得你那主子器重你?!若真的看重,怎么可能放着那么多年轻力壮的人不用,单推你这老骨头去送死?你豁出命为他九死一生,回来却□□晾着,半点不见加官进爵的迹象,可见已是将你弃之不管了。卸磨杀驴,兔死狗烹,你也不过是他脚下的一条狗而已,既然利用完了,自不会再当回事。我就在旁边看着,看他什么时候宰狗吃肉,看你这奸贼何时落得和我家一样的下场,那才叫痛快呢……”

  郑尚书见许秉臣双颊火赤,摇摇欲坠,生怕把人气出好歹,忙劝道:“许大人息怒,那混账贼人胡言乱语,都是恶意中伤,我等不会当真的,许大人莫要放在心上,免得气坏了身子……”说话间,许秉臣已经牙关紧咬往后倒了下去,郑尚书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,忙上前将人抱稳,又吩咐随从们,“快叫个大夫来,再把王涣的嘴给我堵了拖出去!”

  屋里乱作一团,王涣忙悄悄松开柱子,想趁机溜走,结果门刚拉开一条缝,外头一股猛力冲袭而来,门扇狠狠拍在他头上,将人怕出半丈远,重重摔在地上,他是富贵子弟出身,也有几分脾气,登时就怒了,头昏眼花地骂道:“哪个王八蛋不长眼!”

  “你个羊崽子竟敢对本王无礼?真是活得不耐烦了!”谁知来人比他还嚣张,立时破口大骂,上前一脚踢在他心口,王涣整个人横飞出去,砸塌了一张桌几,汤汤水水滚了满身,头破血流,□□不止。

  众人大惊,齐齐往门口看去,只见一个散发左衽的灰眸男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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