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 寒星磊落_金陵有个小舅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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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寒星磊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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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娘两个对坐着说了一时话,到了暮色四合时,外头就来了个婆子。

  顾南音识得这婆子,是二房二奶奶身边的粗使婆子周荣家的。二奶奶乃是顾南音的亲嫂子,姓周单名一个蘅,最是爽利的一个人。

  顾南音迎出去,周荣家的看了下四野的山景,揣着袖子略显怠慢:“四姑奶奶可叫奴婢一顿好找。”

  顾南音只微微一笑,问起她的来意,“可是蘅二奶奶寻我有事?”

  周荣家的嗯了一声,“回姑奶奶的话,今儿府上宴请,招待八方来客。二奶奶说了,您娘儿俩不常出门子走动,今儿请您领着表姑娘出来热闹热闹。”

  顾南音不免纳罕。

  这么些年了,府里视斜月山房如无物。别说宴请这等事,哪怕是寻常家宴都没叫过她娘两个几回,今儿日头打西南角出来了?

  不管怎么说,二房到底是她的娘家,既然蘅二奶奶派人来请了,自然要去赴宴的。

  回了正堂,烟雨正同青缇给绒兔子缠铜丝,这便叫青缇去为姑娘准备衣裳,“……捡那件儿雨雾青的裙子来。”

  烟雨霎了霎眼睫,有点儿不解,“这会儿都暮降了,咱们去哪儿?”

  顾南音坐下来,同她说了方才的邀约,烟雨的小眉头立时就拧住了,“……我刚吃的饱饱。”

  顾南音失笑,站起身为女儿拢了拢发丝,向着侧方的铜镜看了一眼。

  铜镜澄澈,框出了一幅清颜玉骨的美人图。

  “说是吃酒席,哪里能真吃?”顾南音拿小玉梳轻轻为女儿梳着如瀑黑发,柔声说着,“虽不知与你同席的都是哪些闺秀,左不过是些姐姐妹妹。同她们谈一谈时兴的衣料,近日的天气,平日里爱做什么,爱玩什么……”

  烟雨不常出门,更不曾同一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打过交道,此时听了娘亲的话儿,心里的那点子胆怯就冒了头。

  “女儿不去成么?”

  顾南音知道女儿害怕。

  幼时那一场大火,致使她失去双亲,虽则这十年间,她从未提及,似乎生下来就是她的孩子一般,可顾南音太清楚女儿的一些禁忌。

  她叹了一息,绕在女儿身前坐下,握住她的小手。

  “那有什么不成?只是你如今已然及了笈,总要出门子的。”她温着嗓音,慢慢地说话,“还说要买间肆铺做买卖,总不好一辈子躲在娘亲翅膀下。”

  烟雨心里最着紧的事,便是和娘亲自立门户,闻言立时就鼓起了勇气。

  “……那明儿晓起,您能给我买大麒麟阁的牛皮糖么?”她的语气带了几分孩子式的祈求,眼眸里却闪着点儿小顽皮,“不是因为我懒得出门,而是娘亲买的牛皮糖比较甜。”

  顾南音自然是无有不应,心里虽然存了几分担忧,但很快被女儿镜前试衣裳的动作吸引,上前好生为她整理了一番。

  一番拾掇下来,暮色已然降了下来,天光昏暗着,有几分暮春的景象了。

  斜月山房本有一乘小轿上下山,可惜经年不用,早已半新不旧。再者说了山房里也养不起轿夫。

  于是,芳婆子看家,主仆四人便相互搀着,慢慢地往山下走。

  只是雨色涳濛的天气,使得下山的路泥泞不堪,十分地难走,主仆四人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山下。

  宴席摆在长房河清园。

  金陵的烟水气惯常在夜里升腾,河清园的侍女接引了母女俩,提了一盏溶溶灯向前走,烟雨垂着眼睫跟着走,脚下像是生了似有若无的烟。

  侍女掌着灯引路,穿过灯影幢幢的花园儿,心里却在砰砰乱跳:府里都说斜月山房的表姑娘生就了花容月貌,近日一见,真真叫她一霎儿失了神魂,竟愣在了当场。

  怪道长房的珙二少爷前一回醉了酒,提笔写就了什么月为神、玉为骨,直气得长房大奶奶气的直拍桌,生生把腕子上的镯子给敲碎了。

  身侧的母女俩近乎无声,侍女有心叙话,不免又能多看美人一眼。

  “……这会子虽迟了些,到底才开席,姑奶奶和表姑娘不必担心。”侍女偷眼去看表姑娘,只觉得她的侧颜清绝,被月华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好弧线来,“听闻今儿程阁老府上的女眷要来,后厨特特把淮扬菜改了宣州的水席汤菜,姑奶奶同表姑娘倒可以尝一尝鲜了。”

  侍女说到这儿,见姑奶奶虽认真听着,眼光却落在眼前的一方土,侍女忽得心里一跳,觉得自己个儿今晚的话,委实多了。

  旋即便不多言,引着娘两个一路缓行,进了后花园儿的月洞门,但见花影树下,摆了约莫二十张八仙桌,桌子旁围坐着的,皆是些教养极好的高门贵女,吃相斯文、气质文雅。

  那花园一侧的戏台子,一人坐着弹琵琶,一美人儿浅唱轻吟,正唱苏州评弹呢呢。

  烟雨悄悄扯住了娘亲的衣袖,心生胆怯。

  “娘亲,我挨着您坐。”

  顾南音点了点头,正反握住女儿的手,跟随着侍女向里进,只是戏台上一声:金陵美人来,秦淮叶落了……那台上的美人儿向月洞门一指,竟将花园子里女眷们的眼神,都引了过去,待瞧清楚了烟雨的样貌后,一时都静了下来。

  那顶顶靠前的上首桌席上,顾家长房的三姑娘顾琢,正陪着程阁老的外孙女儿程知幼,她是位心高气傲的小姑娘,见人人都望向了月洞门前那个如烟似幻的少女,登时心有不服,拿调羹搅着一碗甜汤,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,“也不知道在瞧什么?这人是谁?”

  顾琢肩负着陪好程知幼的任务,闻言收回了眼光,向着程知幼摇了摇头。

  “……从前没见过。”她思虑了一时,忽得醒悟了什么,“莫不是二哥哥笔下那一个?”

  程知幼疑惑道,“哪一个?”

  顾琢有些迟疑,想了想道,“似乎是二房姑奶奶的女儿,叫做盛烟雨……”

  程知幼蹙了下眉头,不免好奇起来,“姓盛?倒是同我那父亲一个姓,说不得是同宗呢!”

  这厢酒席上的女眷或低声议论,或微微扭身看过来,烟雨只觉得如芒在背,恨不得一瞬间躲进娘亲的袖袋里。

  好在接引的人很快就来了。

  今儿后院话事的自然是二房蘅二奶奶,她从上首迎过来,极为熟稔地牵住了顾南音的手,一双杏眼却望住了烟雨。

  “瞧瞧四妹妹这好福气,竟养了这样一位天仙儿似的姑娘,怪道从前不领出门——这孩子往这儿一站,都快把我比到泥里去了!”

  顾南音不惯这样的寒暄,只微微笑着谦虚了几句,烟雨随在娘亲的身后,面上不显,可心里却有些局促了。

  蘅二奶奶今日待顾南音这般热切,也是有想头的,这便安排了烟雨同府里的几位表姑娘同坐一桌,接着便拍着顾南音的手道:“……今儿你必须同我叙叙话,”她凑近了顾南音的耳畔,悄声道,“当初你和离,你二哥哥可是出了大力的。”

  这话倒有三分真,顾南音念着这份情。恰巧她也想同自己的嫡母二房老夫人,说一说长房珙二少爷的事儿,这便看了烟雨一眼,柔声说道:“娘亲去去就来,你好生在这儿吃酒,一时娘亲就回来。”

  烟雨鼓足勇气,仰着头嗯了一声,“女儿省得。”

  顾南音到底是不放心,环顾了一圈这一桌的姑娘,瞧上去倒都是文雅的女孩儿,便也放下了心。

  顾南音将将走,便有好奇的姑娘问起烟雨来,“我是二老夫人娘家舅爷的孙女儿冯莲动,你叫什么?”

  烟雨笑了笑,“我叫盛烟雨,我娘亲是二房的四姑奶奶。”

  冯莲动只得十四岁,是个直爽的脾气,问话问的有些冒失,“姑奶奶?是回来省亲的么?从前倒不曾见过你。”她有些艳羡地望住了烟雨的眉眼,“你生的真美,便是西府的瑁姐姐,都不及你三分。”

  烟雨并不知道瑁姐姐是谁,却觉得此话十分不妥,正待摇头时,却听身侧的姑娘冷哼了一声,冷冷道:“你的裙角挂了泥,莫不是走路来的?”

  烟雨嗯了一声,并不遮掩,“山路泥泞,倒叫诸位笑话了。”

  那姑娘却并不理会烟雨的回话,只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,向着冯莲动道,“瑁姐姐是何等人才,竟被你拿来说嘴。西府宁舅舅瑶阶玉树,他的侄女儿必美不盛收,我倒觉得这位妹妹的美貌,不及瑁姐姐三分。”

  烟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,听她说完,点了点头,“我不通文墨,这便逊上几分。自然是瑁姐姐更美。”

  那冷言冷语的小姑娘唤做桂玉枝,此时听烟雨服软,面上就少了几分嫉色。

  “说起那一位宁舅舅,你们可曾见过?”

  桌上几位姑娘都竖起耳朵听,冯莲动眨了眨眼睛,道,“你还敢称呼她一句宁舅舅呢?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敢。”她回忆起前事来,“今年元日时,我远远地看见过一回,只觉得呼吸不畅——世上怎生有这样好看的人啊,偏又是不苟言笑,拒人千里,令人一瞬就想逃开。”

  几位表姑娘都随声附和,桂玉枝不免心生向往,“我也只敢背地里叫他一声小舅舅——听说他今年二十有二了,如何还不婚配呢?”

  烟雨斜对面唤做琼华的姑娘接口道,“且不说有没有同他相配的,只说他如今二十二岁便入了阁,说不得是醉心政务。”

  那冯莲动便悄声说起来,“瞧见上首那位程小姐了么?她的父亲叫做盛实庭,从前仗着程阁老的势,二十五岁时便入了阁,如今已是内阁次辅,听闻宁舅舅同他不对付,暗涌流动。”

  烟雨听到那次辅叫做盛实庭,便竖起了耳朵,默默听了之后,不免有些伤心。

  父母双亡那年她虽才五岁,却牢牢记得父亲名叫盛怀信,娘亲唤做严猗猗。

  她垂眸,略略有些愁思,身边忽有清雅的女声唤了她一声表姑娘。

  烟雨微微侧目,身旁正站着方才接引她同娘亲的侍女,见烟雨回头,便轻声道:“四姑奶奶吃了几杯酒,这会子有些醉了,命奴婢来接您过去探看。”

  这位侍女方才为她和娘亲接引,又待她和气,烟雨自然不疑有他,站起身同几位姐妹道了一声再会,便携着青缇慢慢儿随着她往花园里去了。

  只是穿过了好几道月亮门,却并不见亭台楼阁,只有假山静水。

  烟雨有些纳罕,心中升腾起了一些不安。

  往前看,那侍女没了踪影,再回头,却不见了青缇的身影。烟雨有些害怕,倒退了几步,却有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,一声烟雨表妹,唤的烟雨浑身冰冷,下意识地挣开了,果是顾珙。

  顾珙害了相思病,今晚吃了点酒就孟浪了,买通了那侍女,叫人把她身边的丫头捂了嘴拽走了,单留她一人。

  烟雨不动声色地向后退,“我的丫头呢,快把她放了。”

  顾珙觉得很委屈,甚至落下了泪,“……烟雨表妹,我想你想的好苦,还请你垂怜——”

  他说着,双膝竟弯了下来,跪在了烟雨身前,“我知道蘅二婶娘找你娘亲何事,有人见了妹妹的样子,向二婶娘开了口——与其给那人做妾,不如跟我。烟雨表妹,我是你的表哥啊……”

  烟雨直气的浑身发抖,连连退了好几步,眼见着这顾珙要站起身拉扯她,她慌的一转身,动作迅疾地跑走了。

  可那顾珙像个牛皮糖,一直追在她的身后,步履声凌乱。烟雨慌的头皮发麻,一路向西而去,竟不知穿过了了几道门,越过了几个陡坡,只觉像是上山回家的路一般,却闯入了一片奇景。

  这里还是顾府,却并不是烟雨曾涉足的地界。山壁青绿,浓郁中泼洒下一道白虹,坠入清透冰凉的溪水中。烟雨遥遥看过去,那瀑布旁,山石下似乎有间颜色古朴的木屋,屋舍连绵不绝的,竟似有十数间。

  这里应该是鸡笼山的东麓。

  烟雨跑的直喘,身后却似有好几人的呼号声,她当机立断,向那木屋跑去,只是将将近前,她便迟疑地止住了脚步。

  木屋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,以山石铺就,竹篱围挡,又有遮天云杉两株静立。

  有了木屋,就有了遮挡,烟雨的心里升起了一些希望来,裙角急动,往那小木屋子的背后躲去。

  呼号声似乎远去了一些,烟雨躲在木屋子后,眼前是浓绿的山色,在夜色的笼罩下,像巨大的野兽。

  她屏着息,一动也不敢动,也不知过了多久,夜重新归于静寂,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,便是连风声都销声匿迹了。

  她揉了揉蹲的发麻的膝盖,悄悄站起身,她舒了一口气,趴在屋角偷偷探出了头,瞧见没人之后,她松了心神,在屋后又站了一时,鼓足了勇气,转出屋角。

  只是在转出屋角的一霎,却见那屋门下站了清落轩举一人。

  烟水气似有若无的升腾起来,天边隐隐现出云雾星河来,凛冽的光向世间投射,照的他肌骨清洌。

  烟雨没来由地失了神,再望一眼,正撞上那人的视线,他眸中有星芒微动。

  猛然间她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,像是经历了一场酷暑炎夏,乍见寒洌冰雪,心生清凉。

  她正走神,却听远处又有呼号的声音:顾珙还没走!

  正没主意,眼前那人却眉眼微敛,温声和缓道,“跟我来。”

  那人的声音在夜色里清透温润,不急不缓,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
  她迟疑了一下,立刻跟在他的身后慢慢地向外走。

  他身量很高,雨雾青的颜色在夜色里冷冷清清,他在她的身前走,走到了那木屋前的石桌,同那桌上着月白一人颔首,径自坐了下来。

  烟雨在一旁站着微微喘息,还来不及说话,便见远处顾珙领了几个仆役,在近处徘徊,面色涨的通红,却不敢上前。

  烟雨安下了心,站在此人的身侧。

  他不言不动,甚至没有再看烟雨一眼,这让烟雨有些局促。

  顾珙似乎不敢上前,可好像也没有打算要离去的意思,烟雨有些焦急,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。

  穿月白的男子看着烟雨笑了笑,他显然是聪慧敏锐一人,不动声色地向外看了看,顿时知悉了烟雨目下的处境。

  于是月白男子向着他说话,似是继续方才的话题,“……是广陵呈上来的册子,看过心里有数就行。今上虽不在乎贪墨,却容不得臣子动他修仙炼丹的香火钱,故而这桩案子再放一放,必要时再翻出来,千头万绪,总有汇聚的那一刻。”

  烟雨听到今上二字,不由地心一惊,正忐忑时,却听穿雨雾色外衫的男子,温声道:“布菜。”

  烟雨站在他的身旁,正手足无措,听闻这一句布菜,才定下心来,执了一柄筷箸,为二人各夹了些菜品。

  远处顾珙看见烟雨竟然一本正经地布起了菜,又不敢上前来强拉烟雨,这便悻悻地领着人走了。

  烟雨瞥见顾珙走了,一颗心登时就放松下来,听二人谈话。

  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较之更随意些,笑道:“……你我今日分餐而食,吃的一点儿也不痛快,全因你茹素三月,实在败兴,也不知何时能开荤——”

 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,烟雨手里正夹着菜的筷箸一抖,一块油光锃亮的东坡肉应声而落,跌进了雨雾色衣衫男子的碗中。

  烟雨心一惊,怪道桌上菜品分了荤素两边,她竟是个看不明白的,还贸然夹了一块东坡肉过来……

  那人似乎微顿一下,垂了眼睫,望住了碗里的东坡肉,一时执起了筷箸,夹起了东坡肉。

  “今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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