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章 君不悟(一)_姑母撩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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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君不悟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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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向来疏星淡月的莲花颠,今日却难得来了贵客。喜得风住雪消,叮咚叮咚由廊檐上坠下冷冰冰的水珠子,溅起热闹。

  范宝珠原是要打帘子进去,不知怎的,又止了步,歪着脑袋朝帘缝里嚷了一声,“姑妈表妹在不在家?”

  奚缎云听见,忙将鞋面搁下,与花绸对视一眼,笑掀帘子迎将出来,“哟,大雪地里,姨娘怎么得空来?”

  那范宝珠捉裙进来,骤吸一鼻子的烟,咳嗽两声,一行往榻上去,一行顾盼,“近一年,我还不得空往姑妈屋里来一趟,今儿好容易抽了空闲,特意来瞧瞧姑妈与妹妹在家住得好不好。”

  因椿娘不在,花绸忙收了针线篮子,就着炭盆上的热水瀹了盅茶来。那范宝珠端了盅,瞅见里头浮着打转的茶叶渣滓,悄然搁下。

  瞥眼见奚缎云在旁站着,她细笑招呼,“姑妈站着做什么?快坐快坐,您是长辈,在一边守着我,倒叫我无地自容了。”

  那头捉裙坐了,笑意拘谨地搭腔,“姨娘往我们这里来,也没有好茶招待,怪对不住的。”

  “您客气。”范宝珠抬眼见花绸在下头站着,也指她坐,“妹妹不要站着,听说你近日身子不好,倒别劳累了,仔细桓儿听见,又要哭闹,他最记挂姑妈呢。”

  花绸惴惴地扶椅坐下,脸上发着讪,“他小孩子不会说话,其实心里是最孝敬嫂嫂的。嫂嫂养他这几年,他常讲,就当嫂嫂亲娘一般。”

  “妹妹别替他遮掩,他哪里肯孝敬我?我往日病得起不来,也不见他到屋里去问候。倒是听见妹妹病了,忙不赢地就掏了私房钱来要给妹妹买燕窝吃。我听了心里都吃味,怎么我养他一场,不见他这么疼我的?”

  此番笑谈,弄得花绸暗里不安,垂着眼陪着笑,只等她下头的话。

  果不其然,下头范宝珠拈着帕蘸蘸腮上油光光的脂粉,笑意另含他意,“他是小孩子,到底不懂事,自己偷了丫头的钥匙,捡了包银子,也不知道到底是几斤几两,只晓得拿来哄妹妹高兴。”

  说着,娇柔的嗓音渐含激愤,“丫鬟那日下晌找不见钥匙,急得团团转。到屋里告诉我,我还只当是那院儿里出了贼,将下人都叫来盘问了一场,又使婆子打了几个人。倒冤枉,桓儿回去才晓得,是他自己拿了!他小孩子家,哪里晓得这事情的厉害?一百二十两,也不少,真叫人偷了如何了得?”

  到此节,花绸母女皆知她是指桑骂槐。花绸笑意渐凉,耷拉着肩闷不做声。

  奚缎云忙笑中解说,“他兀突突地拿了银子到这边来,我们问他,他说是他自己的月钱,要给他姑妈买燕窝吃。还是姨娘说的这话,他小孩子,哪里懂这些,到底不敢收,叫他仍旧拿回去,他拿回去可少了?”

  “少嘛倒没少,”范宝沉下眼皮,添了些语重心长,“可那么些银子,倘或叫人哄骗去怎么办呢?他小孩子,哪里经得住别人几句哄?只要人家说几句,还不是掏心掏肺的有什么拿什么出来。”

  讲完这一席,见花绸腮白气顿,她又乔作宽慰,“瞧我说的什么话?姑妈与表妹可别多心,我是说外头那起混账人哄他的钱。你们听了要是误会,我可真是该死了!”

  花绸默然半晌,抬起头来笑笑,只是笑容像抽了水分海棠花,枯瘪得紧,“嫂嫂是一片苦心为这个家,我们明白的。”

  朔风东来,吹散范宝珠一片端丽的笑声,细细尖尖的,落在花绸心里,仿若玉催冰枝,结成千年万年的一场风雪。

  另一场风雪,同样渐渐结在奚桓的小小的身骨里。熬得几日风清月惨,梅花香冷,他又忘了花绸的话,大早起来就往莲花颠里去。众人拦不住,只得由他。

  这厢穿着大鹤氅,晃过玉疏竹尖,赶着个大晴天,添了副心眼,摸了本《三字经》抱在怀内,又折一枝红梅拿在手上。走进院儿里,见花绸正枕在东厢的窗畔发怔,冻得鼻尖像颗半熟的樱桃。

  西边厨房里有响动,充盈着饭食香,奚桓顾不上犯馋,抱着梅花几步走到窗户底下,露出半张脸,笑眼弯得似两枚上弦月,“姑妈瞧,我给您折了梅花插瓶,放在屋子里,暖烘烘的,可以开好些日呢。”

  兀的一见他,花绸心就又凉去半截,面色也冷似雪,“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?”

  她还记着呢,奚桓心里抖一下,他都已经忘了,怎么她还记得呢?他哑然半晌,手扒在窗台上,模样瞧着可怜,“我什么错都没犯,您为什么生气?”

  花绸睇他半晌,倏然勾着唇角笑了,冷冷淡淡地掰了他的手,“我没生气,只是你也不该来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他往上蹦一蹦,大大地瞪着眼。

  “哪有这么些‘为什么’?不该就是不该,快回去。”

  在她的饮恨吞声里,奚桓一个小鼻子冻得发酸。他缄默片刻,想起什么,心急火燎地把怀里的书摊在手上,要翻又翻不开,焦得他眉心紧蹙,手指在舌尖匆匆蘸一蘸。

  总算翻开一页,他急急地捧着凑到花绸眼皮下,随手指了个字,“我不是白来的,是有事情来问姑妈。姑妈,您瞧这个字怎么读?您教教我好不好?您教教我,我保管好好学,还有这个,也不认得,您教教……”

  花绸一霎便被他急躁的模样捏软了心脏,可暗里想一想种种是非,还是冷着嗓子朝对面厨房里喊:“椿娘!大冷的天,快来送大少爷回去!”

  这声音忽地掐住了奚桓的一颗心,一松开,又紧紧跳起来。他急得在原地打转,垂目、抬起、复垂、再抬,每个回合里都见眉加蹙几分。

  他刹那恼自己没好好念书,不像父亲能言善辩,他仅仅能做的,就是抓住她搭在窗台的一截银红的衣袖,可怜兮兮地求,“姑妈,别叫我回去,求求您,我不吃饭、也不吃点心,我也不进门,就在廊下头和您说话!”

  花绸冷闭双唇,将袖掣出来。眼瞧着椿娘绕廊而来,他很怕、怕得将两只手阖在一起细碎地搓,“求求您、别赶我走,我就在这里,我听话,我不闹,姑妈……”

  恰逢椿娘拦抱他的腰,花绸趁势将窗户阖拢,将他越来越高嗓子隔在外头。他渐渐高涨的哭腔、手指扒窗台的窸窣声、在椿娘怀里的挣扎声,她都听得见,可那时候她只以为——

  这不过就是个小孩子的胡搅蛮缠,明天,或者还到不了明天,他就能忘了,欢天喜地找到新玩伴。

  见奚桓哭断心肠,椿娘也生出几分不忍落,院门前捉裙蹲下来哄他,“你在这里哭得这样,叫人听见,岂不又要说是我们家惹的你?”

  她也不会哄人,奚桓听见,倒是收了声,只是眼泪掉得愈发凶,瘪着嘴垂着头梗咽,“那你放、放我进去。”

  “不成,”椿娘展臂朝路上一指,“你回自己院里去玩儿,别有事没事的往我们这里跑。上回为了你那包银子,我们又招了多少奚落?如今谁不说我们姑娘欺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儿,暗里哄骗你的银子?”

  奚桓一听,忙将两个袖摆起,“我是自愿的,不是姑妈哄我。”

  “这话儿留着去给你们姨娘讲吧。走吧小祖宗,快别在这里哭了,被人瞧见,我们莲花颠又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!”

  他不愿挪步,椿娘也不许他进,一大一小两个人就在门口僵持不下。

  这时节,偏那秋蘅寻过来,见奚桓哭得小脸通红,心里拔了火,去拽他的手,“我的爷,您又在这里讨什么嫌?人家不稀得跟你一处玩儿,你巴巴地缠什么?”

  奚桓才听见方才椿娘那番话,心里怄着恨,甩了她的手,将她推一把,“你的钥匙是我拿的,银子是我甘愿给姑妈,你为什么要跟姨娘讲是姑妈哄我的钱?!”

  蓦地被他一吼,秋蘅失了脸面,恨瞥椿娘一眼,喘得个胸口不平,复去拽他,“为着你拿了那些钱,满院儿里急得什么样?您平日连个斤两也不晓得,从不问银子,怎么忽然动起心思来?不是叫人哄了是什么?”

  雪光返照在椿娘脸上,一霎白一霎红,她也朝秋蘅恨一眼,慢悠悠捉裙起来,“姑娘是说我们呢?我们倒不稀罕,是他自己抗了来,我们姑娘瞧也没瞧一眼,仍旧让他扛回去。若少了,你来说我们倒说得着,既一个子儿没少,做什么说我们哄他?”

  言讫飒飒旋裙进了院门,奚桓见状,忙两步追上去,谁知她倒手快,“砰砰”就阖了院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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